我想蹲一会儿

兰因絮果(下)






08



王后受伤了。


是一场刺杀,王后为了替汝南王挡剑,受了伤。


流传宫外,世人皆称,当今帝后果真情深。


朱正廷站在桌前,镇纸一推,狼毫挥动,不知在写些什么,半晌落笔,他从纸上抬眸,看向站在他对面的黄明昊。


“刺杀之事,孤尚有疑虑,追查下去吧。”


黄明昊看了一眼朱正廷的眼神,了悟后,低下头,称了声是,便领命阔步走出殿外。


朱正廷出神看着黄明昊离开的背影,人走了许久,对着身边的宫人才道:“孤去看看王后的伤势。”


王后躺在床榻之上,孱弱又美丽。朱正廷坐在她身边,关切地安抚了她几句,却因着黄明昊的缘故,他每每再见王后,心中总会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


他不愿再待下去,说了句,孤前朝还有些事,晚些再来看你。便先行逃出了王后的寝殿。


御医与他秉明王后的伤情,道,只是外伤,虽严重,却不要紧。


朱正廷点点头,拂手:“说到底,王后是为孤而伤,孤那有一副上好的外伤药……”


还未等他说完,御医便笑着躬身言:“殿下果真与王后伉俪情深,今日一早,便派黄统领亲自送来了药……”


朱正廷的脚步一滞,御医的后话,他再是一句都听不清了,他抓着御医的手臂追问。


“你是说,今早黄明昊来给王后送了药?”


御医疑惑地问:“没错啊,怎么了殿下?不是您叫人送来的吗?”


朱正廷若无其事地摇摇头:“无事,无事,孤只是随意一问,是孤叫人送来的。”


雁过无声,朱正廷抬着头,勾着的指尖动了动,御医弓着腰告退。


他扶着汉白玉的栏杆,上面雕镂的花纹栩栩如生,刺在他掌心,都那么清晰。


玉阶太长,他一级一级走下去,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和力气。


…………


沐浴过后,换了寝衣,朱正廷倚在榻上随手翻了翻书,没等会执行任务的黄明昊。就寝前,他命人熄去烛火时,为黄明昊留下一盏。


朱正廷躺在床上,盯着外面那盏如豆的小灯,不辗转,却难眠。


数不清梆子响了几声,穿着夜行衣的黄明昊摸回了他的寝殿。窸窸窣窣的,他听见黄明昊在他身边脱衣服,到躺在他身侧,都是静悄悄,大抵是怕吵醒他。


“去见过王后了?”


黑夜为朱正廷的声音添上几分慵懒和平淡。


“嗯……”


黄明昊不知该如何作答,翻了个身,只有浅浅一声嗯。


“为什么?”


朱正廷的问题却没有轻易停下。


黄明昊的头朝朱正廷那边靠了靠,似是想要和他贴一贴额头,却可惜床榻太大,也只是徒劳碰了空。


“臣心里觉得,有愧于她。”


朱正廷沉默了,半晌,发出一声轻蔑的笑。


“有愧于她,这话听着多像君子啊。要她嫁入王宫的人是她的好父亲,逼孤为天下生一位皇子的是她父亲,多番刺杀孤无果,反是伤了她的人,也是她父亲,为何不是她父亲有愧于她!”


“与你何干!”


“与孤何干!”


朱正廷的怒吼像是一只绝境中孤立无援的困兽,激烈又凄厉。之后的每一个,都说得极为缓慢,似是泣血。


“这天下攘攘熙熙,天大的担子压在孤身上,逼着孤身不由己,心不由己,到头来,有谁说过一句,有愧于孤啊。”


“孤能活到今日,躲过了无数的明枪暗箭,却还要对害孤之人,心怀愧疚。孤倒想问,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?”


没等到黄明昊回答的朱正廷,笑得撕心裂肺,笑得痴狂,五脏六腑叫嚣着疼痛,高高在上的王,却在深夜里心碎得无助。


黄明昊伸出手臂,将朱正廷揽在怀里,他一下下安抚似的抚摸着朱正廷的后颈,他知道的,他都知道的,那一次次刺杀,他都是眼见着朱正廷走过来的。


还记得他年幼时,也是夜里,朱正廷正在院子里陪他练剑,突然从房檐上飞下一群刺客。说来也是奇怪,明明他才是侍卫,明明该是他挡在朱正廷身前,为他效命,可偏偏刺客来时,朱正廷挥着剑把他护在身后,将来者一一杀尽。


月色清冷如水,朱正廷喘着粗气,每一次喘息依稀都可以看见他呼出的白气,黄明昊仰头望着他,月色下,朱正廷的脸颊上还挂着敌人的血,却像艳丽的胭脂,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朱正廷,眼眸却清澈得不像话,朱正廷抚摸着他的头发,不断重复地告诉他,没事了,都没事了。


黄明昊躺在床上,紧紧搂着在他怀中颤抖的朱正廷,他的手指缱绻地蹭着朱正廷的耳朵,像是幼时朱正廷安慰他时那般。


他说:“臣知道,殿下累了,有臣在,殿下歇一歇吧。”


朱正廷的手环在黄明昊腰上,轻薄的寝衣之下交换着二人滚烫的体温,朱正廷的侧脸吻着黄明昊的胸口,隔着衣料传来,朱正廷的声音闷闷的。


“你不必在与王后来往了,皇子的事,孤再想别的办法吧。”


“好。”





09



“丞相在京郊的庄子里养了一批精兵,意图谋反。”


黄明昊跪在朱正廷面前不带感情地陈述建龙卫查到的消息。


“天子脚下,丞相竟也如此胆大,孤便再遂一回他的愿,叫他这半生心血灰飞烟灭吧。”


“臣遵命。”


如此一别,便是几日,黄明昊率一众建龙卫埋伏在丞相京郊别院外,不断增加兵力,等待时机以便万无一失。


朝堂之上,丞相鼓动着重臣催殿下早为王室开枝散叶,以稳固国本,隐隐还不断为朱正廷罗织罪名,丞相声势日大,显然是不愿再忍了。


朱正廷日日为前朝众口劳心,御马监报上新驯服了两匹良马时,朱正廷久违地笑了一下,命人将马牵来,他抚着马匹上好的皮毛,对身边留守的建龙卫说:“孤今日微服出宫一趟,去京郊建龙卫戍守的地方。”


侍卫阻拦的话还未出口,朱正廷便已先声夺人。


“孤心意已决,无需多言。”


朱正廷的手里牵着缰绳,眸子里藏着笑。


“这马难得,他看了定然欢喜。”


…………


黄明昊私自回了一趟王宫,许久未见朱正廷,他想匆匆回来瞧上一眼,再重返京郊。可惜并未见到朱正廷,却被王后的侍女拦下了。侍女说,王后娘娘传黄统领去一趟。


黄明昊本想推拒,奈何那侍女不依不饶,黄明昊怕惊动他人,只好跟着去了。


侍女一路将黄明昊引入内室,只是黄明昊站在王后寝殿门前,不肯进入,他朝着里面扬声:“外臣擅入王后寝殿,不合礼数,王后娘娘若找臣有事,不如出来一叙。”


黄明昊话音刚落,再抬眼时,王后已然站在他面前了,王后屏退了侍女,站在他两步远的地方,莞尔。


“不合礼数吗?可纵是不合礼数,黄统领不也是进过多次了,现下才想起这些吗?”


黄明昊避开了王后的目光:“娘娘找臣来,不是只为说这些的吧。”


“我父亲还有多少时日?”


“王后娘娘在说什么,臣听不懂。”


王后嗤笑了一声:“他成不了大业的,你们要杀他,我知道。”


黄明昊看向王后的眼神里闪过戾气。


这一眼,王后知道,眼前的这个人,对她动了杀心。


“不必杀我,放心,我不会给他通风报信的。因为我知道我的书信根本到不了他手上,就会被你们的人拦下。”


“所以你想说什么?”


“我想活。”


“罪臣之女,这样一位父亲曾意图谋反过的王后,大概日后在王宫中,也不好过活吧。”


黄明昊站在原地皱了皱眉:“这与我何干?”


王后走近黄明昊,手指顺着他的肩膀向下滑,在他胸口打转:“可朱正廷的天下需要一位皇子,他爱你,甚至愿意让你的孩子继承王位。”


黄明昊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,王后悬在空中的手一顿,颤了两下攥成了拳,收回身侧。


“但他现在没办法了,他自己不愿与女子同榻而眠,却也不愿外来的野种混淆王室血脉,所以,破局的关键,就全在你一人。”


“若江山有后,必是我儿。”


王后的双臂攀上黄明昊的脖子,凑在他耳边轻声:“你不是为了王什么都愿意做吗?他不可能一生都没有皇子的,前朝逼得他焦头烂额,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,你就不想帮帮他吗?”


“看来,你们男人的誓言,尽不可信。可怜朱正廷爱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人。”


“你以为我会被你这激将法鼓动吗?”黄明昊扯下在他脖颈上作乱的手。


“你会,但并不因激将法,你那么看重朱正廷,不会忍心眼见他行至穷途末路的。”


王后势在必得的笑戳在了黄明昊的痛处。


“啊——”


王后被打横抱起,骤然离开地面,惊得她低呼了一声,转而又被妩媚的笑代替。


黄明昊用脚关上了寝殿的门。


…………


朱正廷在京郊从天亮站到天黑,黄明昊都没有回来。


建龙卫其余人都在,独独不见黄明昊。


他知道黄明昊今日并无另外的特殊任务,擅离职守,于建龙卫而言,是死罪,可黄明昊却不在京郊,他又去了何处。


朱正廷仿佛化作了京郊的一棵树,与周遭景物合为一体,他立在那个地方,一动不动,他在等待他心心念念的少年。他站到麻木,站到双脚发麻,站到一双眼仿佛能望穿世间。


他发现原来长夜竟是如此难捱,不对,他早就发现了,在那许多个黄明昊宿在王后寝宫的夜晚,那些夜晚也是这般难捱,难捱到他不敢去回想。


天光破晓,刚蒙蒙亮,第一抹朝阳刺破薄雾时,丞相的别院内有了动静,建龙卫严阵以待。


朱正廷披甲胄,佩长剑,飞身上马,亲率建龙卫,伏击叛军。


滚烫的鲜血泼洒在裸露在甲胄外的皮肤,他嫌恶地皱了皱眉,剑锋一转,将身边的敌兵斩于马下。他像是行走在人间的杀神,不到一刻钟的时间,他身边倒了满了尸体。


他站在万千尸体中央,胯下的马受惊嘶鸣,头顶金乌已然升起,阳光普照在这鲜血洒满的战场,他莫名生出些怅惘。


他双腿一夹马腹,手中提着长剑还滴着血,不顾身后传来的阻拦声,向王宫绝尘而去。


他两三步迈过漫长的长阶,他在碧霄殿内,看见了黄明昊,他手里的剑沾满了敌人的血,斑斑驳驳,剑锋上全是发黑的血渍。


长剑势如破竹,只一息的功夫,他的剑抵在黄明昊脖子上,朱正廷的眼尾泛着红色。


“昨晚建龙卫埋伏京郊,独你不在,你在哪里!”


“你在哪里!”


“当啷”一声,是朱正廷手里的剑落在地上的声音,冰冷的铁器与青石板的地面撞击,声音沉重又响亮。


朱正廷的剑脱手,他的手无力地悬在空中,垂着头向后退了两步。


“来人,建龙卫统领黄明昊擅离职守,把他给孤押入大牢。”


黄明昊的眼神紧紧盯着朱正廷,他日思夜想的人终于站在他面前。朱正廷的样子一看就是刚经历过一场厮杀,他多么想问朱正廷,你怎么样,有没有受伤,累不累,痛不痛。可话到舌尖,又被吞回。


平日里建龙卫中的下属,押着他走出去,他回头,一直注视着朱正廷的方向,却是相视无言。





10



黄明昊这一被关,就是三个月。


牢房内每日黄明昊无聊到神游九霄。牢房外朱正廷忙着处理丞相谋逆的后事,丞相毕竟在朝多年,根基身后,想要将其党羽全数除尽,也不是件容易事,所以一时之间竟无暇分神去管黄明昊。


虽是牢狱之灾,却无人真的为难黄明昊,他在牢房里,倒是过了一段不必在刀尖上舔血的安闲日子,只不过三月不见朱正廷,总有些挂怀。



一日黄明昊正靠者牢房的墙发呆,他建龙卫中的好友丁泽仁突然来看他,站在牢房外,还带了一个穿着斗篷的人。


黄明昊走过去,那身穿斗篷的人掀去帽兜,露出的竟是王后那张脸,黄明昊下意识想要谢客,王后开口之语,却领他愣在了原地。


“我已有孕三个月了,御医诊出来的,殿下很快就会知道了。”


王后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,塞在黄明昊手里:“你拿着我的令牌,快些逃跑吧,我没有想到朱正廷竟这般无情,他居然真的舍得关你,他若知道你我瞒着他有了这个孩子,定会杀了你的。”


“他不会的。”黄明昊笃定地反驳。


“事到如今,你还相信他吗?自古帝王多薄情,他有多心狠你比我更清楚,你敢发誓他定不会迁怒于你吗?”


“我腹中尚有这个孩子,他还不会杀我,而你不同,盛怒之下,就算他待你有几分真心又如何,何况还是他眼中被你辜负了的真心,你敢保证他不会动你吗?”


“他可是王啊!”


黄明昊看着眼前的王后言辞激烈,今日王后能被引到此处,多半是言语蛊惑了丁泽仁,泽仁心性纯良,又与他交好,王后以他性命相劝,泽仁必定心软。


他思忖着王后方才所言,虽他笃信朱正廷,却也被说动了两份,朱正廷不会杀他,却会真的生气。


王后言辞和缓几分:“你今日先逃,只是缓兵之计,待我生下这个孩子尘埃落定,殿下消气再回宫,又有何不可?”


丁泽仁在一旁也出言劝他:“是啊明昊,殿下盛怒之下,你未必不吃苦果,你是我的朋友,我不能眼见着你丧命,不管殿下如何,我都站在你这边。”


黄明昊一把攥住丁泽仁的领口,从王后手中拿过令牌,他对丁泽仁说:“你是建龙卫!”


“你且记住,建龙卫的天职是护卫殿下。”


“无论何时,皆要以殿下为重。”


黄明昊松开了丁泽仁前襟的衣料,替他拍了拍褶皱:“今日是我打晕了你,自己畏罪潜逃,王后的令牌也是我偷的,所以我所作所为皆与你们无关。”


他与好友作别,最后对王后嘱咐了句。


“殿下虽脾气急了些,却是重情之人,他秋日易着风寒,晚上又浅眠,吃食上总不上心,总吃着零嘴,不好好用膳……”


“我此去,你万要多多照顾他。”


黄明昊小心翼翼逃出牢房,看见了丁泽仁为他备好的马匹盘缠,骑上马,最后回望一眼王宫的方向,策马离去。


…………





11



过了数月东躲西藏的日子,黄明昊一直留意着王宫内的消息,他在等,等王后顺利生产的消息,殿下的王位有了继承人,他们两个之间,便再无世俗阻碍了,他可以顺理成章地陪在他的王的身边,像他的王从前那些陪伴着他的岁月那样。


这几个月以来,殿下一直都在派人追寻他,不知是寻找,还是追杀,但都被他躲过去了。他知道现在的时机还不够成熟。


总有一天他会自己回到王宫的,到时候,在与殿下一一解释清楚,他并不是背叛,也不是有意欺瞒,而是没有其他办法,他想帮助殿下,他们只能这样。


殿下不愿他与王后多来往,不愿王后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根刺,可是万里江山,总要有下一位主人。


他不想让殿下被群臣为难。


黄明昊坐在路边的茶摊,茶幌在风里翻动,他端起茶碗迅速地喝完,准备赶接下来的路,这样的日子,就快到头了,有时候他看着那茶幌,只觉得和现下的自己像得很,无依无靠,在风里凄惶。


黄明昊听见隔壁那桌人在高声谈论些什么,几个字眼牵动了他的注意,他放下茶碗的动作渐缓,侧耳去听旁边那桌人谈论的内容。


“你们知道嘛,当今王上不知为何斩首了王后和一名侍卫,本还想着咱们的王上应是个念旧情的人,纵使丞相谋反,仍保着王后的尊荣,没成想这才几个月的时间,往后就被斩首了……”


“啧啧啧,王后与那侍卫的头颅还悬在城墙之上示众,王上吩咐了谁也不准取下来……”


茶碗落在地上的声音,惊得其他几桌都看向黄明昊,方才还在他手里的茶碗,如今孤苦伶仃地碎了一地。


他连忙掏出身上为数不多的盘缠,赔给店家。想到这盘缠还是当日丁泽仁为他准备的,此刻看来,徒增伤感。


终究,他还是连累了他人。


黄明昊牵来自己的马,一跃而上,策马朝着王宫的方向驰去。


他奔入城中,城墙上还挂着两个囫囵个,看着像人头的物什,城中人声鼎沸,好一番热闹人间,没人关心,那两个挂在城墙上示众的人,是为何丧命。


黄明昊在王宫外蹲到了天黑,趁夜侍卫换值的时候潜入王宫。他脚下每一步路,都是那样熟悉,这些年来,他已走过无数遍。


他站在了碧霄殿门外,这一路极为顺利,没有被建龙卫发现,他还曾担心,若路遇当年的同伴,该如何与他们兵戎相见。


可他站在碧霄殿门外,却不敢推开那扇门。


他想走进去质问朱正廷,为何要杀王后与泽仁,他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,为何要因他迁怒这两条人命。


黄明昊咬了咬牙,伸出的手指轻轻一碰,门开了,他走进去,看见坐在室央的朱正廷被烛火笼罩,温暖的灯烛下,朱正廷的面容是那样恬静、柔和。


朱正廷怀里抱着一幅画,看见黄明昊提着剑走进来也不显惊讶,很是温柔地朝他弯了弯嘴角,笑着说:“你回来啦。”


像等一个久久未归的人。


黄明昊冷漠地将剑尖送至朱正廷眼下。


“你杀了王后和泽仁?”


朱正廷对离只有几寸的剑,视若不见,手里还是捧着那副画,仔细端详。


“黄明昊,你还记得这幅画吗?”


“孤画这幅画之时,便曾是动了想与你这样赏花抚琴度过余生的念头的,可你却不解风情,问孤说,何不画你我练剑之时的场景,那样意境起步更加磅礴大气。”


“其实若可以,孤这一生都不想见到短兵长刃,若孤能够就此成就一番天下盛世长安的图景该有多好,人人都可以这般赏花抚琴,安稳和乐地过一生。”


黄明昊的剑尖颤抖着:“回答我的问题,王后和泽仁,是不是你杀的。”


朱正廷扔下手中的画,拍案而起:“是孤杀的又如何?黄明昊,你与孤这一生,手上有多少条人命,你我自己都数不清,为何只有这次,你这般在意?”


“还是说,你对王后动了真心?”


“泽仁是我的朋友!”


朱正廷瞪圆的眼眸里填满了怒气,他抽出陈在一旁的佩剑,对准黄明昊的心口。


“拿着你的剑,与我一战。”


黄明昊摇着头,双眼失神地后退两步:“殿下,我的剑术全是您亲手所授,您知道的,我胜不了您。”


朱正廷长剑已动,朝着黄明昊面门挑去。


“胜不胜,不靠你说。”


黄明昊挥剑去挡,两三招过后,两个人再出剑,都是朝着对方运剑的漏洞和死穴去的。


刀剑无眼,身边放置的盆栽和陈列,被二人击碎了许多。朱正廷的剑不停,黄明昊的攻势也愈发猛烈。


一阵利刃破空,锋利的刀刃仿佛发出了尖利的哀鸣,黄明昊不小心将方才朱正廷放在一边的画劈了个两半。


两剑相抵,朱正廷看了一眼,散在地上那身首异处的画,眼角一红,手中青芒再无章法,直挺挺朝黄明昊劈去。


黄明昊不逞多让,是时举剑刺向朱正廷。


安静的碧霄殿内,刀剑没入皮肉的声音格外清晰,黄明昊震惊地握着剑柄,难以置信地盯着插入朱正廷心口的剑尖。


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,朱正廷的剑停在了半空,可他的剑却无法收回,就这样刺在了朱正廷心口最柔软的地方。


黄明昊悲恸地吼了一声,他接住了朱正廷向后仰的身体。


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。


“明昊,你怎么回来了?”


黄明昊泪眼朦胧地回头,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丁泽仁,他顾不上询问丁泽仁为什么还活着,他嘶吼着朝丁泽仁大喊。


“泽仁,传御医,传御医!”


丁泽仁愣了一下,道了两声:“好…好……”便转身跑去找御医。


“不必了……”朱正廷虚弱的声音从黄明昊怀中传来。


“没想到,那么多人想要孤的命,最后孤却死在了你的手里,如此也好……如此也好……”


黄明昊紧紧抱着朱正廷,就像从前那一夜夜的相拥而眠,但此时却怕碰触到朱正廷的伤口,变得小心翼翼。


他说:“不会的,不会的,殿下,你不会死的。”


朱正廷唇色变得苍白,神情却无比认真,他死死盯着黄明昊的双眼。


“黄明昊,孤知道,孤已是弥留之际了,孤只问你,你到底…有没有爱过我……”


黄明昊嘴唇微动,刚要发出声音,可朱正廷终究没有等到他的回答。


朱正廷的头一歪,永远沉睡在了他的怀里。


他看着朱正廷的头上,还戴着自己送他的及冠礼物,那支那亲手做的木簪,他想叫醒已经睡去的朱正廷,想要告诉他。


“我当然爱您,从一开始就是您教会我的,什么是爱。”


他的手摸上那支普普通通却时常被朱正廷戴在头上的木簪。


…………


“泽仁,你说,若是送给心上人礼物,该送些什么才好?”


“你小子,有心上人了?”丁泽仁撞了撞他的肩膀戏谑,“难为你整日陪在殿下身边,还有时间私会小姑娘。”


“别闹了,说正事呢,你说我该送些什么好。我总觉得他什么都不缺,不需要我再送些什么。”


“与她缺不缺物件有何关系,你送的可是心意。我看,你小子也是个情种,不如送支簪子吧,意在白头,如何?”


黄明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

此后,他每日都偷偷避开朱正廷,躲在角落里用剑削着这支木簪。他寻不到什么好木料,手艺也不精巧,他想着若是到时送出去,朱正廷不喜欢,便让他丢掉好了。


可朱正廷发现他送的这支木簪后,却欢喜得很,一直追问他,是不是他亲手做的,给他闹了个大红脸,才算完。


只是少年嘴硬,他又怎么肯承认。


不过幸好,就算他没说,朱正廷也懂了他这份心意。


他一直以为,朱正廷是知道自己心悦他的,没想到朱正廷至死,却是抱憾而去。


佛曰:人生八苦,即是:生苦、老苦、病苦、死苦、爱别离苦、怨憎会苦、求不得苦、五阴炽盛苦。


幼时朱正廷与他读书时问他,黄明昊,你觉得这八苦里,何为之最?


小明昊不懂这些,脆生生地回答,自然是死最苦了。


朱正廷摇摇头说,我倒觉得,爱别离,最苦。


他终是欠朱正廷一句,我心悦你。


黄明昊抱着朱正廷正慢慢散去热度的尸身,走向床榻,将他放在床榻之上,轻柔地盖上了锦被。


丁泽仁拉着御医匆匆跑进来。


“王后娘娘胎动,胎儿不足月而生,御医全在那头,我又跑了那一趟,才寻到人。”


“不必了。”


说罢黄明昊抿着唇,又一言不发地将丁泽仁和御医赶了出去。


他坐在朱正廷床边,像幼时一般守着他。


过了许久,王后的侍女来敲门,说王后产后血崩,怕已是药石无医,请黄统领去一趟,有话要说。


黄明昊扶着发麻的腿站起身,如同一具被人抽去灵魂的傀儡,跟着侍女行至王后的寝宫。


王后躺在床上,与朱正廷方才一般虚弱,他眼看这虚弱,却已然麻木。


他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喉咙很痛,他说:“殿下驾崩。”


面无血色的王后骤然笑起来,笑得那般欣喜,那般肆意。


“终于,我父未完成的事,是我做成了。”


“你与朱正廷这样固若金汤的关系,从外面杀,又怎么杀的尽呢?必得让你们自己从内里先自杀自灭起才行。”


“他朱正廷杀了我父,又如何?天下还不是由我儿坐下去。”


话刚说完,王后便一口气未提起,去了。


死时,双目大张,恶狠狠地瞪着这世间,不曾瞑目。






12



年幼的殿下小手托在腮边读古书,一双大眼睛里掺着疑惑,他天真地问着身边自他出生以来就一直守在他的护卫统领。


“您知道兰因絮果是什么意思吗?”


统领愣了一下,眼角密不可察地垂了一下,随后了无情绪地说了句:“始合终离罢了,纵始时美好如斯,结局却似柳絮飞散,抓不住,留不得。”


小殿下一转眼好像就忘了方才问过的问题,反又准备了一堆问题,喋喋不休:“黄统领,为何您懂得这么多啊,剑法高妙,还会抚琴呀?”


“对了,还有您时常看的房间里挂的那副残画,又是什么呀?”


“殿下,不如臣给您讲一个故事吧。”统领的脸上显露了些小殿下看不懂的情绪,似是陷入了沉沉的回忆。


小殿下欢喜得拍了拍手:“好呀,孤最喜欢听故事了。”


“汝南王十二岁袭位,天下归服,朝内却暗潮汹涌,为巩固自身势力,年幼的汝南王从世家子弟中遴选一批稚子,亲自培养,赐名建龙卫……”


统领神色痛苦地摆摆手,喉头一哽,不愿再言。


“算了,这故事无聊得很,不讲也罢……”


…………





兰因絮果从头问,吟也凄迷,掐也凄迷,梦向楼心灯火归。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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