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想蹲一会儿

兰因絮果(上)






兰因絮果从头问,吟也凄迷,掐也凄迷,梦向楼心灯火归。





00



汝南王十二岁袭位,天下归服,朝内却暗潮汹涌,为巩固自身势力,年幼的汝南王从世家子弟中遴选一批稚子,亲自培养。

赐名建龙卫。





01



年末正寒,呵气成霜,日前未消尽的雪还薄薄被在房檐,眼前的门扉开了半扇,一眼可望见里头的石雕影壁。


“殿下,遴选出的所有稚子都在此处了。”


朱正廷站在一方小院门口,朝身边的侍从点点头,一拂衣摆,迈入院内。


院当中,蒙着眼的奶娃娃露在布条外的脸颊圆乎乎的,连带着颊边一对大耳朵,像极了观音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。


“你们都藏在哪了呀?”


奶娃娃在空中虚抓的小手冻得通红,连声音也怯生生的,偏又给自己装出两分底气,叫人听了不禁发笑。


朱正廷不觉生出半刻怅惘,还未伤怀,便感觉有一团肉扑在他腿上。


“哇——”


垂眼一瞧,正是那奶娃娃。朱正廷“噗嗤”一声笑,腹诽道,一点都不吓人,唬谁呢。


奶娃娃咧着大嘴死死抱住他的腿,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嘟囔:“抓到啦!抓到啦!”


原本藏在院中的其他孩童,暗中窥见朱正廷走进来,皆是慌慌张张地从暗处跑出,稀稀疏疏地跪了满院。唯有这蒙着眼睛的奶娃娃,仍被蒙在鼓里,还敢抱着他的大腿放肆。


朱正廷睥睨着院中众人,敛起笑意,冷着脸,指尖一动解开了布条。


奶娃娃双手接住落下的布条,抬头眨巴着眼睛望向他。一时没回神的奶娃娃看了半晌,歪着头“欸”了一声。


“这个哥哥我没见过。”


身后跪着的稍年长的孩童,上前两步,押着奶娃娃跪下。


“他年少不懂事,殿下莫要怪罪。”


“无妨。”


朱正廷矮下身子,弯了弯眼睛,凑在奶娃娃面前。


“你唤什么名字?”


“黄明昊。”





02



小孩长大了些年岁,面上虽乖巧,实则却难管教。


朱正廷端坐在书案前,他将手中奏折一搁在侧,撂下笔,揉了揉发酸的脖颈,腹诽,丞相大人果然好手段,呈到他案上的折子,竟无一件正经事,全数皆是请汝南王安的废话。


他将手中的珠串把弄得铃铃琅琅,满室皆是玉石碰撞的声音。


不知何时他发觉身边还有一人。黄明昊站在他书桌旁,一眼不眨地看着他,乖觉至极。


“你有何事?”


“无事。无事。”


黄明昊忙不迭地摇头,恨不能把头摇成拨浪鼓。


朱正廷对着他挑了挑眉。


黄明昊瞥了眼周遭并无他人当值,偌大殿中,只有他与殿下二人。他才讳莫如深地捂着怀中之物,走到朱正廷身边。


“此为何物?”


朱正廷和黄明昊的头凑在一处,盯着黄明昊刚从怀中掏出的那个小罐子。


黄明昊献宝般启开盖子,又从袖中拿出一截小树枝,向罐子里拨弄了一下。


“这是蛐蛐,臣刚抓的,殿下没见过吧,可好玩了。”


朱正廷瞧着罐子里蹦得欢实的蛐蛐新奇,不觉失态,勾着唇角笑得恣意,半晌回神,清嗓,假怒。


“好哇,孤若不问,你还有意偷藏。黄明昊,你可知罪!”


黄明昊一把抓住朱正廷袖子:“殿下,殿下小点声,若被太傅知晓臣把蛐蛐带到您面前,定要责罚。”


朱正廷瞪了黄明昊一眼,却没说什么。


“不巧,臣已然知晓了。”一青衫男子由外入殿。


黄明昊朝着人影跪下,朱正廷从椅子上站起,绕出桌外,一拱手。


“太傅……您来了。”


太傅虽名为太傅,实则却为谋士,朱正廷平日对其颇为敬重。


黄明昊跪在地上,心虚地瞥着还大剌剌放在桌上的蛐蛐罐。


青衫男子目不斜视。


“请戒尺。”


朱正廷心头一惊。


“什么?”


“请戒尺。”青衫男子直视着朱正廷,“微臣既摄太傅之职,合该匡正殿下一言一行。”


一旁跪着的黄明昊忙以头抢地:“太傅,是臣擅自将玩物带入书房,太傅不若惩罚我吧。”


“黄明昊,我问你,你以为如何才堪为建龙卫?”青衫男子负手而立,盯着黄明昊贴在地面的头。


黄明昊缓缓跪直,与太傅对视,灼灼目光又移向朱正廷。


朱正廷看着少年跪得直挺挺,虽矮了半身,却如青松立雪。室内安静如斯,龙涎香焚烧的声音仿若可闻。少年的回答掷地有声。


朱正廷听见那个少年,他说,为了王,可以牺牲自己。


少年的声音稚嫩清脆,偏又慷锵有力,掷地有声,落在朱正廷的耳里,一路鬼使神差地坠入心里,掀起波澜。


青衫男子抚掌仰天笑了两声,随后他盯紧了黄明昊:“说的不错,身为建龙卫你可以为王所用,可以为他伤,为他死,唯独不能替他受罚。因为——”


“你不配。”


黄明昊的眸光闪动,慢慢黯淡下去。


兽首香炉中溢出的龙涎香青烟,宛转飘散了。


“我们这些人,不过蝼蚁一条贱命,而王不同,他的疏漏关乎社稷国祚,这一兴一衰,你一介侍卫如何赔得起。”


太傅请出戒尺,在朱正廷柔软的掌心落下重重三责。


“殿下,今日之事,再无下例。”


朱正廷咬牙忍着掌心的疼痛,低头向太傅认错。


青衫男子捏住朱正廷的肩膀,捏直他的脖颈,捏得他好痛,捏得他被迫挺直脊背。然后青衫男子拂袖转身走向殿外,站在门槛处。那一日,余晖倚半山,落霞弥满天。青衫留给朱正廷与黄明昊一道笔挺背影。


而他最后说:“黄明昊,记着你的话,誓死,护好你的王。”





03



月光溜过屋脊,映成院中小小的一汪,夜色如漆,甚无两三点星。身被甲胄的侍卫三更换值,官靴生冷地踏碎青石板上仅存那二两月光,近卫手扶剑柄静默地戍守在殿门外。


内室烛火昏暗,时而烛芯燃烧发出噼啪一声响,爆出朵烛花,后又归于沉寂。立在榻边的灯烛闪动的光落在帷帐上。


一只手从作龙出云纹样的帷帐内探出,缓缓拉开半人大的缝隙。


“什么时辰了?”


无人应答。


朱正廷指弯勾着纱帐,另一只手掌撑起上身,抬眼向外望去,只见原本应兢兢业业守在外头的少年此时正靠坐在他榻下,额头还一顿一顿地磕着床沿。


朱正廷掩着嘴轻笑了一声。


方还在梦会周公的少年倏地从地上爬起来,羞赧地瞥着朱正廷:“殿下,您醒了。”一话刚毕,睡眼惺忪的少年一掀袍脚,利落地跪在地上。


“臣失职,有负殿下所信,但请殿下责罚。”


烛影摇红,待灯花又爆过一回,朱正廷的指腹摩挲着纱帐沉吟了下,才道:“罢了,此次孤便不治你的罪了。不过——”


跪在地上的黄明昊仰头看向朱正廷,候着下话。


朱正廷朝床榻内挪了挪,掀起被角:“上来睡吧。”


“臣不敢。”


朱正廷倏地笑了,揶揄:“孤可不觉得你何时还有什么不敢可言。”


“如此,不合规矩,臣如何能放肆僭越。”


“那孤便允你放肆。”


扭扭捏捏奉命褪了外袍的黄明昊着一身雪白的里衣,钻进了那为他掀开锦被,老老实实地在人身边躺好,还未平复好心绪,朱正廷的声音又从旁边传来。


“过两日便是孤的及冠礼,黄卿,可想好送孤的贺礼了?”


“在想……在想……”


朱正廷危险地眯起了眸子:“若是被孤发现你有意敷衍——”


黄明昊紧张地盯着床帐,背脊僵直,大气都不敢出,小心听着朱正廷的话。


“要孤说——”朱正廷侧着身凑至黄明昊面前,鼻尖险些贴在一起,“黄卿平日逢人便笑脸相迎,怎的现下都不对孤笑一笑。黄卿可真是伤透了孤的心……”朱正廷作势低着头叹息。


朱正廷甫一靠近,吓得黄明昊手心都沁出了薄汗,却又叫朱正廷叹出的气呵在他脖颈处,那一片裸露出的皮肤,连汗毛都竖得笔直。


“殿下不怒自威,臣怎敢放肆。”


“况且……况且殿下誉满天下,万人景仰,又凭谁能叫殿下伤心呢。”黄明昊话中不觉染上几分落寞。


朱正廷全然不信,却很受用这恭维,他“哼”了一声,躺回软枕上。


“但愿如此。”


…………


常在汝南王身边服侍走动的宫人发现,自殿下及冠那日起,头上多了一支古朴又粗糙的木簪。


无人知晓来处。


汝南王却心爱得很,视若珍宝。





04



满头大汗小太监步履匆忙,怀里抱着的拂尘随着行动一甩一甩。


“黄统领,您快进去劝劝吧,殿下动了好大的气,这时辰了还未用膳。”说罢小太监将黄明昊引入了碧霄殿,自己却怕被迁怒,转眼一溜烟跑了。


刚执行过刺杀任务的黄明昊闻了闻自己身上,还好血腥之气不是很重,他在熏香前站了两息,才走到朱正廷面前。


“呦,我看今日这八宝甜酪品相不错,怎的在这空放着?”


黄明昊蹲在朱正廷跟前,端起宫人呈在一旁的汤盅,拿着勺子凑在朱正廷唇边:“我的殿下,赏个面子嘛。”


朱正廷没从气极的余韵中出来,但还是张口顺从地吞下黄明昊喂来的那勺甜酪。


黄明昊也不再说旁的,一勺接着一勺地喂,气头上的朱正廷不愿开口,也便没法拒绝,一盅甜酪盏茶间见了底。黄明昊满意地看了看见空的碗底,将托盘送到外头,叫人撤走。


方才那个小太监,不知何时又溜回门口守着了,见黄明昊送出来的甜酪只剩一个空皿,笑得满脸褶子,眼鼻嘴挤在一处,瞧着奇怪又好笑。


小太监奉承地朝黄明昊挤了挤眼睛:“黄统领,果然还是您厉害,那么多人劝,殿下什么都不肯动,您一来,殿下便用膳了……”


“那是,还用你说。”


黄明昊无情地推开滔滔不绝的小太监,屏退众人,关上了殿门。回到朱正廷身边,他知道朱正廷不是会随意动怒的人。


“殿下,究竟发生了何事?”


朱正廷拉着黄明昊在他身旁坐下,沉吟片刻。


“黄明昊,孤要娶妻了,中宫虚悬多年,前朝谏孤早日定夺。”


“孤不想你从旁人处听闻这个消息,所以先告诉你了,黄明昊,你会怨孤吗?”


朱正廷抓着黄明昊的手腕,却不敢抬头看黄明昊一眼,他的手指一点点收紧,他害怕,害怕黄明昊会挣脱他离去。


但黄明昊还是从他的手中挣了出去,黄明昊站在他面前躬身,笑得苦涩。


“臣先贺过殿下,愿殿下与王后举案齐眉,白首到老。”


黄明昊弓着身,背微微颤抖,久久未起。


“黄明昊,你心里是怨孤的,对吗?”


朱正廷自嘲地扯了扯嘴角,扯出一个掺了泪的笑:“古来帝王多寡情,辜负了许多人,注定孤也无法幸免,可孤不希望被辜负的那个人是你。”


“丞相横行朝中多年,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,他率言官逼孤立后。孤已及冠二载,丞相位极人臣还不够,他怕是急着扶一位新王,外祖专权。”


黄明昊微微抬眼,眸光闪动,不忍地看向朱正廷:“殿下……动怒伤身……”


朱正廷蹙着的眉心略略舒开,继续说:“丞相为臣多年,根基深厚,如同顽疾,若想除去,必徐徐图之,眼下他逼我立后,我遂了他的愿,也好教他放松警惕。”


朱正廷说着突然起身,黄明昊还未反应过来,就被他拉进了内室。朱正廷站在内室的书案前,从桌上的书中取出两张红色的帖。


“这是?”


“合婚庚帖。”


朱正廷低头研磨,手指捏着墨条一圈又一圈的转,目光却由砚台慢慢移至黄明昊的身上,他说:“当君王的顾虑太多,而孤却无暇顾及他人。”


“孤只敢说,绝不负你。”


“好。”


……


两姓联姻,一堂缔约,良缘永结,匹配同称,看此日桃花灼灼,宜室宜家,卜他年瓜瓞绵绵,尔昌尔炽,谨以白头之约,书向鸿笺,好将红叶之盟,载明鸳谱。


两人压着烫金的红纸一笔一划地写着,廊下燕子衔花,春意渐浓,室中纵无花烛,却是良辰。


黄明昊尝到了八宝甜酪的味道。





05



朱正廷很少穿红衣。


可此刻,他穿着手艺最精巧的绣工织就的大红喜服,风姿愈发逼人,明眸皓齿,一颦一笑,海棠见羞。


他手里红绸的另一段牵着一名女子,凤冠霞帔,眼波流转,顾盼生辉。


黄明昊默默垂着头,情绪晦暗不明。


就在方才,他站在冗长的护卫队伍中,看见朱正廷亲自迎王后从阁中出来,像极了史书中恩爱帝后该有的样子。


宫门上,为了喜庆,也挂上了硕大的红色宫灯,红纸糊的宫灯,仿佛能把人的心捂暖,可惜,这一排排让人见了暖烘烘的红灯笼,却在黄明昊心上烫出了丑陋疤痕。


黄明昊站在朱正廷身后,仍旧穿着那一身冰冷盔甲,与满目可见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,活生生像是一个局外人。


黄明昊知道哪怕便是眼前普天同庆的欢畅时辰,他依然不能松懈值守,哪怕此刻他心中是万分的酸楚难言,他依然不能忘记使命。因为这才是建龙卫。


身为建龙卫,当戒贪嗔痴。


贪嗔痴念,会吞噬心智。


朱正廷与王后站在高台之上,接受百官朝拜。人们齐呼着,琴瑟和鸣,万岁长安。声音震耳如潮水,一波高过一波,重重地撞在四边的宫墙上,撞在黄明昊的心上。


黄明昊一路跟随着朱正廷和王后,走过长街,拜过宗庙,祭过天地,从朝霞万里,走到日暮天昏。霞光在大红吉服上,镀上美丽的颜色,一针一线绣成的花纹,在残阳的照耀下,闪动着细碎的光,灼痛了看者的双眼。


人都说,三毒贪嗔痴。


可又怎知,吞噬心智的,岂是贪嗔痴,是爱,是七情六欲。


黄明昊护送着朱正廷回到王后宫中,为他们关上了门扉,守在门外。


情之一字,才最伤人。


或许他曾是朱正廷的少年郎,或许他们曾有过逾越君臣的关系,但此刻关上这扇门,他只能是朱正廷的护卫,是朱正廷最锋利的一把杀人刀。


远处传来建龙卫独有的哨声,黄明昊长刀出鞘,他已料到了,今日定会有人趁大喜之时宫中值守散漫生出不轨之念。他警觉地盯着黑漆漆的四周,月亮已然升起,却不能永彻长夜。


黄明昊闻声而动,站在高耸的宫宇上,与身着黑衣的刺客打斗,不到五个回合,黑衣人败下阵来,黄明昊一剑刺入刺客的身体。


忽闻身后剑芒破空之声,黄明昊忙举剑迎上,剑尖一挑,剑光流转之间,他从对方运剑的空挡,提着剑攻入,干脆狠辣,利落地将其一击毙命。


黄明昊用剑,从不挽剑花,他的剑法没有一丝一毫的花架子,剑便是用来杀人的,破招,毙命。


他的剑法是朱正廷亲自教授的,一招一式,手把手教的,从他第一次摸剑起,就是朱正廷亲自给他喂招,陪他练剑。


世人皆传建龙卫神秘狠辣,人人武功了得。却无人知,建龙卫所有人,都不及朱正廷。


黄明昊敛下心神,神色不动地提起两个刺客的尸体,扔给来接应的建龙卫其余人。


“老规矩,处理掉。”


夜已深,建龙卫换值,黄明昊似是逃避般回了他居住的宫室。若按他的性子,定是会守过一夜的,可他害怕那间属于王后的寝宫,于他而言,那扇他守着的门,无异于洪水猛兽。


他走到分给他的宫室,入目景物皆是万般陌生,自划分宫室后,多数时候,他都与朱正廷共寝同眠,而这宫室也就成了摆设,黄明昊没有想到,有一天他会以这样的缘由,回到这。


刚刚杀过人,他的身上,还残留着鲜血的味道,而朱正廷此时大抵在陪新王后共度这良宵吧。


这样大喜的日子,黄明昊想笑一笑,却扯痛了嘴角,他叹息一声,推开了门。


一道身影朝他扑来,他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剑柄,却在看见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后,松了手指。


他任由那道人影扑入他的怀中,月光泼洒在大红吉服上,写满昳丽。


朱正廷在脖颈见呼着气,寂静夜里,两个人的脉搏心跳都是如此清晰。


朱正廷问他:“你刚刚是不是叹气了,是因为孤吗?”


黄明昊没有说话。


大概是因为黄明昊刚刚与刺客有过一番打斗,此刻鬓发微乱,脸颊眼下处,有一小块不小心溅上的血迹。朱正廷抬起手,轻柔地帮黄明昊擦拭掉那块小小的红色。


月光下,黄明昊吻上了近在咫尺的唇。


月光无法永彻长夜,所以他只要能够照亮这一隅就好了。


九曲千回的长廊在漫漫黑夜里寂静无声,除却朱正廷黄明昊与那一位身为权谋斗争牺牲品的新王后外,无人知晓,大婚之夜,汝南王的良宵,并不属于新王后。


情之一字,所谓最伤人,是谓最动人。





06



轩窗半启,檐下乳燕初啼,薄雾未歇,满院红粉露凝,当是时,芳菲人间。


殿中香气馥郁,轻纱摇动,有两人影,对镜。


黄明昊低垂眉眼,手执银篦,梳顺眼前人如瀑黑发,小心翼翼地将黑发挽成结,偏生手中黑发似是欲与他作对,急得黄明昊额上沁出一层薄汗。


“不然,唤外头的宫人来做吧。”朱正廷的话尾沾染笑意。


“臣一定可以的,殿下相信臣。”黄明昊有些执拗地与手中的黑发斗争,却怕扯痛朱正廷,半晌才歪歪扭扭地算是降服了掌心柔软的黑发。


黄明昊用朱正廷及冠那年他送给他的木簪为朱正廷固定好头发,在镜中端详了一会自己的成品。


黄明昊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脖子:“殿下,我还是叫来宫人帮您重新梳头发吧。”


“不好看吗?孤觉得如此,很好。”


遇春日风动,夹杂暖意,花香盈满袖。


黄明昊注视着朱正廷双眼似初月如勾,用力地点了点头:“臣也觉得极为好看。”


朱正廷的手指触上了黄明昊的睫毛,指尖凉凉的。


“孤的黄卿也极为好看。”


“所以孤总想着,若是孤的孩子能够长得像你就好了。”


黄明昊擒住了朱正廷贴在他面颊上的手掌:“殿下,您这是何意?”


“黄明昊,孤的天下,需要一位皇子。”朱正廷的眼眸里含着化不去的眷恋,“可是你知道,除了你,孤无法和他人同榻而眠。”


“孤希望孤的孩子的父亲可以是你。”


黄明昊倏地跪在朱正廷身前。


“混淆王室血脉,可是死罪。”


“有孤在,谁又敢治你这死罪。”


…………


黄明昊支着地面,缓缓站起来,却像被人抽去了浑身力气,动作格外迟缓,他与朱正廷默默凝视着对方。


“黄卿,你可考虑好了?”


黄明昊温柔地替朱正廷扶正了那支松动的木簪。


“为了殿下,臣甘愿做任何事。”





07



红烛帐暖,王后偌大的宫室里,众人尽散,唯余三人。


朱正廷握了握黄明昊的手,笑得云淡风轻。


“你去吧,孤坐在外间看书。”


“记着你答应孤的,给孤一个像你的孩子。”


朱正廷的小指搔了搔黄明昊的掌心,与他交握的手慢慢分开。朱正廷站在门外,目送着黄明昊走入那间烛影缠绵的内殿。


黄明昊穿过灯烛阑珊,走向床幔,纱帐内坐着一道曼妙的人影。


他记得他十四岁那年,夜班值守的时候,床幔里也有一个人,那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人,是教他读书持剑陪他长大的人,是邀他赏花抚琴的人,是会为他作画的人,是他年少懵懂却会出现在他梦中的心上人。


他的心上人,命他与他同榻而眠,他犹记,那时的惊喜和紧张,他犹记,那时的心跳。


他的手触碰到了纱帐,他想起,那一日帷幔间伸出的那只手,不知朱正廷邀他共寝那一日心中想了多少。


黄明昊拉开了帷帐,却不敢看其中人。他深知他与朱正廷对不起此时坐在帷帐中的这个女子,或许嫁与天子并不是这个女子的本心,可她终究是被那个九五之尊的王辜负了,并又以这种方式,又羞辱了一次。


未等黄明昊开口,王后却先说话了。


“王已然和我说过了,我同意了。”


是了,是她的夫君,亲口求她,委身于另一个男子,还要十月怀胎,生下一个孩子。


多么残忍又可笑至极。


黄明昊思及此,心中有些不忍,他缓缓抬起头,看向坐在榻上的那个女子。


“可我恨你,若不是因为你,假使王只是迫于权谋与我成亲,我尚且拥有一丝真正得到一个夫君的可能。”


“你知我为何允下王这荒唐至极的请求吗?”


那女子笑了一下,红帐衬托中,那笑格外旖旎。


“我便是要你们知道,你们不仅亲手消磨了一名少女对情爱的憧憬,还一点点攀折了她最后的尊严。”


“我要你们一生愧疚,不得安宁。”


黄明昊不想再任由她说下去,他低声道一句:“王后娘娘,冒犯了。”便欺身将面前女子压在榻上,迅速挑开她的衣带,抚摸着烛火下泛着光的玉体。


满室红烛燃短,帐内春意正盛。


王后贴着黄明昊的耳根,咬着牙笑言。


“黄明昊,你记着,终究是你们二人亏欠我的。”


黄明昊沉默着闭上了眼,继续手上的动作。


…………


朱正廷坐在外间看书,可书页却从未翻动过。


他一直在等,在心中暗暗期盼,期盼他所想的那个人,走出那扇门,然后愧疚地同他说,抱歉,殿下,臣做不到。


而他会轻抚着他的脸,告诉他,无妨,我们再想其他的主意。


可终究,这一夜,门从未动过。


他没有等到,他的少年。


直到从内室里流出女子情动时分细碎的呻吟,以及那曾在他耳畔熟悉的闷哼声。


他才真切地不得不意识到,他等不到了。


手里的书卷被他捏到变形,纸上全是丑陋狰狞的褶皱。


这一夜,王后寝宫满室的花烛,燃尽了。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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